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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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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朝露不是第一回 嘗到這天竺秘藥的滋味。

上輩子,她隨著洛襄一道飲了這秘酒,醉生夢死了一回。

前世王宴的那一夜,佛子為洛須靡所暗害,當日暫時口不能言,由他座下僧人代為對戰西域番僧的辯經。

不料那僧人以大乘佛法相辯,卻不敵有備而來的番僧。他敗下陣來,羞愧不堪,意欲以自身替佛子破戒,然後自盡。

有幾位來自西域佛國高昌和莎車的使臣看不下去,呵斥道:

“辯論總有輸贏,佛門也有戒律清規,怎可強迫佛眾弟子飲酒破戒?”

幾國之間,時有征戰,本來就隸屬不同陣營,見烏茲投靠大梁心存不滿,紛紛借此挑撥離間。雙方劍拔弩張,相持之際,眼看就要爆發更大沖突。

“大乘之法,在於以己渡人,舍身利彼。”洛襄斂衣正容,面向大殿,聲色肅然,他舉起酒盞,一飲而盡後道,“以我一人,止戰停戈。”

他將空蕩的酒盞輕擲於地,閉上眼,覆又誦道:

“我生已盡,梵行已立,所作已辦,不受後有。”

此言一出,滿堂僧眾齊齊跪伏於地,哀鴻遍地,慟泣一片,甚至有沙彌比丘哭到昏死過去。

朝露後來才知,此句為《阿漢經》中佛陀超脫生死,涅槃成道前的誓言。

佛子飲酒破戒之後,在那一刻萌生了棄世之心。

而後,他被洛須靡關在佛殿。

是夜,朝露被侍官喚起來沐浴更衣,像是什麽精心打扮的禮物,被趕著往佛殿送去。

因是方被熱汽熏蒸,朝露面若桃花三兩粉,骨酥身軟嬌無力。她小步慢慢,穿過層層莊嚴的經幡,看到佛子盤腿跏趺,端正地坐在那間促狹禪室的羅漢榻上禪定,正低聲誦念清心咒。

可是,看似平整的玉白袈裟之下,是顫顫巍巍的手臂,還有躁動不已的心跳。

她照常那般上了榻,平移至他身側。像是一條小蛇一般蜿蜒攀上他,玉手撩開早已被汗水濕透的僧袍。

指尖剛碰到襟口,就被扣住了手腕。

那雙手,像是淬了火的赤鐵,緊緊覆在她柔嫩的皮膚,燙得如油煎一般。一向大膽的她莫名頓在那裏,不敢再近,他也始終未曾松開。

她對那秘酒的威力有所耳聞,卻不知竟有如此大的藥效。

面對他的異樣,那一刻,她說不上是欣喜還是懼怕。

幾息後,他借著腕力將她推去一側,才放開了手。

“不要,過來。”他聲色隱忍,沙啞異常。

佛子哪怕身中秘藥,仍是拒人千裏的氣度。不僅身意至堅,更是心如匪石,不可轉也。

朝露眸色黯了下來,計上心來。她上前將玉臂枕在他一側肩頭,在他耳邊輕聲道:

“你今日飲了酒。那酒裏可是有天竺秘藥,若是不得紓解,一夜過後便是要死的。襄哥哥,你不怕死麽?”

他閉目答曰:

“如此,甚好……”

他要求死?

朝露一怔,如此不鹹不淡的口吻,不像是在說死生之事,倒是如同甘之若飴。

她緩緩躺在他跏趺的腿上。披帛緩緩滑落下來,露出白膩的肩頭。如此之姿勢,她的體膚貼近他劇烈的心跳,仰頭望去,正好是他高昂的頸和俊美的側臉。

這個視角,可以看到他是不是滾動的喉結,再往上,下頷繃得結實,甚至可見一條粗細均勻的青筋,自頸間隱伏而上。

她輕聲道:

“襄哥哥,你不是立誓要傳經去中原,渡化眾生,教化萬民。如今大業未成,怎可半途身死而廢呢?”

他平靜地說道:

“今生不成,尚有來世;來世不成,自有百代萬世。”

“前人雖身故,還有千萬後人,為我前人不能為之事。”

朝露語塞。

見他無動於衷,她環住一截精瘦的側腰,輕聲呢喃道:

“朝露今日便陪著哥哥一夜,哥哥何時受不住了,我在這裏等你呢。”

頭頂傳來一聲輕嘆,聲音淡得像是燃盡的香篆:

“明日終成枯骨,恐氣味難聞,聲相可怖,還請女施主早些離去……”

他言語輕淺,混著他身上隱約的檀香,散入空中,難覓其蹤。

一時,朝露五味雜陳。

動人的是,他怕死相難看,嚇壞了她這嬌滴滴的小姑娘,勸她離開。

氣憤的是,他竟然寧可死於這秘酒之下,也不肯與她一道解了藥性,活下去。

她既是屈辱又是不解。

人的性命何其可貴。她為了保命,可以不惜出賣色相,離經叛道地誘惑佛子。

可他,卻要以死證道。

長夜漫漫,靜謐中,他頸上一滴汗流淌下來,落在她唇瓣上。她不自覺地舔了舔,只覺說得口幹舌燥,心煩意亂。

她心中悲哀,騰身而起,一眼望到榻上那三面獸首的酒器。

原是洛須靡恐藥力不夠,控制不住佛子,將殘酒置於此處,要她適時加碼。

被人逼迫,又被他拒絕的悲憤湧上心頭。朝露舉起酒器,掰開玉蓋,在他面前晃了晃,嬌聲婉轉道:

“你既要死,我來陪你。今生你不肯與我做一夜夫妻,那便一起到了地下,做一對鬼鴛鴦。”

聞言,靜坐的洛襄驀然睜開了眼,搖頭道:

“女施主何苦執著?”

朝露最是痛恨他每每說她執著的樣子,那麽風輕雲淡,那麽高高在上。

他修佛要破執,不動妄念,可她一凡人,沈迷紙醉金迷,七情六欲,怎能不執著?

她舉起杯盞,哼笑一聲:

“你不讓我執著,我偏要執著。”

語罷,她當著他漠然的面,淡然的眼,賭氣似地一口飲下了那杯秘酒。

“和尚,現在我和你一樣了。你的每一分痛,我也受著……”酒器被她丟在地上,滾去一邊,打了個旋兒就不動了。

她身姿搖曳,走不穩的蓮步娉婷,纖腰裊裊,跌入他懷中,含著似有似無的期待,摟著他筆直且僵硬的頸,低低道:

“你說如此,我們算不算同甘共苦,又修了一世姻緣呢?”

他身體未曾抗拒,語氣卻依舊冷硬:

“我與女施主,並無夫妻姻緣。哪怕再修百世,亦是枉然!”

好一副鐵石心腸。

朝露莫名地想要哭,卻只覺渴得厲害。

方才那酒她飲得太急,藥力極烈,不一會兒便如潮水一般湧上來,來勢兇猛,可以焚燒一切意志。

身間體內,像是一片荒野,被這一滴滴騷動的秘酒燃起了火星子,然後越演越烈,剎那間對他的渴望如燎原烈火,無法止息。

卻在他無言的註視下,盡數凝結成了萬裏冰原。

她心有不甘,在他懷中支起身子,玉臂一展,抱住他的頭,一樹梨花春帶雨。

淚水比身體更燙,隨著衣衫一道滑落在雪色的僧袍上,泅染出一朵一朵至臻至純的白蓮。

如此軟玉溫香,任是千年寒冰、萬年玄鐵,也該化了。

俄而,佛子微微擡手,解開了僧袍。

朝露心頭一動,以為他終是受不住要動情,豈料隨著她肩頭一重,她的心又沈了下去。

他褪衣,只不過是將自己的僧袍蓋在她身上,掩住她一身冰肌玉骨。哪怕春光再是誘人,在他眼中,與紅粉骷髏,無甚分別。

“你這和尚如此無情,我今日死了,也是因為你不肯救我。”朝露捂著心口,大口喘息著道,“你口是心非,你一派妄言!”

“我何來妄言?”他皺了皺眉,清澈的目色纖塵不染,突然問道。

她玉指輕點,抵住他開口的唇,瞇起柔情的眼眸,貼著他的面,大口大口吸納著他不斷呼出的濁氣。

她與他感同身受,她這般難抑,他也定好不了多少,卻能一次次強硬拒之,不動如山。

反倒是用這般悲憫的目光俯視著發作的她,正如睥睨眾生一般。

她冷笑道:

“你說佛道慈悲,不生分別心,你卻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。”

“你說你普渡眾生,我也是眾生,你卻為何偏偏不渡我?”

“我要死了,是為你而死。你還不肯渡我……”絕望中,她的淒聲低了下去,身子也低了下去。

強勁的藥效漫散全身,朝露雙腿一軟,跪在他身前,像是膜拜廟裏的神佛一般折腰俯身,哀憐道:

“襄哥哥,我好難受……朝露好難受……你抱抱我,好不好?”

根本不會有任何回應的。

洛朝露後悔飲那酒了,如此以身激將,他也不得要領,更不會憐香惜玉。

無法抑制的淚自她眼底不住地滾落,將僧袍大片大片地都浸濕。她的聲息越來越弱,像是曠遠的夜空裏一顆微不足道的黯星,即將隕滅。

太過寂靜了,連風都忘了吹拂。

死寂之後,燈芯“劈啪”一聲爆裂開去。

纖約束素陡然被一雙勁臂扶住。

汗濕的衫裳似是終得解脫一般飄落,掐滅了暗燃已久的燭火。

窸窸窣窣的細響,像是封凍的冰面出現了一道縫隙。那道縫隙越來越大,水下是火山熱焰,須臾間破冰而出。

下一瞬,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將她包圍。她一時竟難分辨,究竟是誰更熱烈……

她沈淪下去的時候,如同身陷沸海。

他像是已萬念俱灰,又像是在奮力求生。那誦念佛偈的薄唇一開一合,一道低吟穿雲裂石而來:

“我來渡你。”

聲音一遍一遍地縈繞,她愈發聽不清了,只覺面前混沌如天地初開,又似千山雪盡,萬裏日照。

纖瘦的雪頸不受控地向後仰去,顫抖的指尖緊扣著榻沿,泛起一陣陣麻意。

“求佛,渡我……渡我……”淩亂的呢喃一經吐露,就碎在了風裏。

身陷沸海之中,她仍要半睜著水霧迷濛的眼。

他說諸相皆空,她便偏要以目光細細描摹他動情的眼耳鼻舌身意,證明她和他的此時此刻,真實不虛,能除一切苦,能渡一切厄。

最後,只能看到輪廓重影,一片朦朧,唯獨那雙漆黑幽深的眸子,烙刻一般映著她糜艷的倒影,清晰至極。

……

前世今生,畫面交錯,同一雙眼漸漸重合在一起。

朝露方從那場醉生夢死的記憶中清醒過來,正對上洛襄此時比夜色更沈的目光。

時辰緩慢流淌過去,此間的靜默比昔日縱情之時更為難耐。不知過了多久,才聽到他似是遲疑地問道:

“你很難受?”

他的唇近在咫尺,說話間呼出的氣微微拂過她細碎的鬢發。

太近了,朝露抑制住肌膚相觸的欲念,回神之際,才覺裙下已是濕涼一片,像是汗水,暗流湧動,泛濫成災。

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。

上輩子,她在他眼裏就是個妖女,騙他縱欲,擾他修行,毀他一生,是極致的惡,不擇手段,不容寬恕。

重活一世,她再也不想害他了。

下一股藥性泛上來的時候,朝露想要避退,走動時身形一趔趄,眼底看到洛襄微微拂動的袖口,料是想要扶住她。

不等他擡手,她就張開左臂橫在他身前,像是築起了一道高墻,阻隔了二人。

她埋首,往後退了一步,再退一步,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,再轉身離開了重重假山。

涼風習習,湖波漫漫。

洛襄獨立在婆娑樹影裏,只覺喉間灼燒,熱意難消。

***

天邊濃雲遮蔽,玉輪缺了一角,高懸疏桐之間。

朝露回到寢宮,身如飄絮搖搖欲墜。

她學著李曜的動作,徒手深入喉中摳了摳,終於吐出一些水來。腹下稍舒,她以為今夜就此消停無事了,便去了榻上,斂起帳幔休憩下來。

半夢半醒之前,她無意識地夾緊了衾被,翻來覆去地想要找到一個更為舒服的睡姿。總覺身間空寂,五指深深陷入綢緞之中,想要抓住什麽。

恍惚間,她聽見洛須靡和母親在殿外爭吵之聲:

“今夜機會難得……晚了就錯過了……”

母親沒有作聲,沈默片刻後,她似是聽到殿門“嘎吱”一聲開了。

之後,她像是被人泡在了熱氣騰騰的浴湯裏,薔薇玉蘭花瓣落了一水池,紅白繚亂,迷了她的眼。她玉體橫陳,任由幾個侍官為她沐浴更衣,擦身絞發。

她換上全新的齊胸襦裙,質地細膩柔軟,仿佛是女人肌膚一般滑溜。金絲邊的薄紗披帛,露出雪白的肩頭。竟是漢人的服制,侍官一面給她系上肩帶,一面發出小聲的嘖嘖驚嘆。

好緊。她被細帶壓得呼吸不暢,目中不知是水汽還是其他什麽,氤氳繚繞。她渾身無力,再也看不清了,意識又漸漸沈了下去。

……

洛襄繞著湖岸走了一圈又一圈,吹了一個時辰的清寒夜風,身後有王庭的侍衛在十步開外緊緊跟著。

不多時,有一侍衛匆匆趕來,上前示意他該回去了。

他攥了攥衣角,沒有反抗,沈默地被幾人引著回到了佛殿。

大殿空曠而寂寥。殘月落影,忽明忽暗,透過斑駁的窗欞照入佛龕,像是被打散的白芒,又似星子紛紜。

他不曾點燈,徑直跪坐在中間的釋迦像前,想要開始誦經靜心,卻驟然想起琉璃佛珠已盡數斷裂,只剩下幾顆珠子落入他懷袖。

他凝視著掌心一顆殘存的琉璃珠子,緩緩收起五指,握在手中。

可心緒再能收攏。

洛襄在黑暗中閉目靜坐,幾刻後起身,往禪室走去。

禪室雕著菩薩坐蓮的窗扇一向閉闔,今夜不知為何被風吹得打開,外頭滿地落英,點點青白。

羅漢床上的軟羅紗帳亦隨風搖曳,一起一落,如煙雨濛濛,陌生的氣息隱隱從帳子裏頭漫開來。

洛襄緩下腳步,頓了半晌,停在榻前。

一會兒風已停了,紗帳仍在不安地輕輕晃動。

一只白如初雪的小臂從帷幔間漏了出來,橫在了他身前。

皓腕一轉,葇荑微動,拽住了他散開的袍邊,探了進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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